因為封城被迫推遲婚禮后,婚禮當天,一對小夫妻上午依舊穿了全套防護服,做志愿者,給異常戶上門掃碼。下午穿了全套禮服,去大樓的天臺照了張相。
他們在過去半個月內,學到最實用的技能,是如何緊急幫鄰居老人呼叫120,一次成功,一次失敗,眼睜睜看著急救人員走了。
當晚婚禮這件事被別的志愿者傳了出去,全樓的人開始在微信里祝福他們,開始往門口送“新婚禮物”。
這些禮物都很獨特,比如,自熱米飯,掛耳咖啡,酒,水果,薯片和巧克力。
講述者:Tutti 米周 郭嘯飛 多多
今天是4月20號,上海天氣晴,這是我被封的第28天,正在家里趕這期播客節(jié)目。
我是澤希,《噪音開始了》的制作人。今天我冰箱里物資還算充裕,有7根胡蘿卜、5個土豆、3根萵筍、兩大棵包菜,這基本也是我能買到的所有蔬菜品種,這么連續(xù)吃了一個月,我臉都要吃綠了。
很多封在上海的人跟我一樣,焦躁,煩悶,因為這輪新冠傳播,被沒有盡頭的14天又14天困在家里。
我找到了兩組故事,四個年輕人,想聽聽親歷封城的他們都經歷了什么。
1、四天沒有就醫(yī)的血透病人
第一個故事來自一對住在浦東新區(qū)的小夫妻。女生名叫Tutti,男生名叫米周,他們是小區(qū)的志愿者。
4月3日,Tutti接到了一條求助,小區(qū)一位50多歲的尿毒癥患者,已經三天沒做血液透析了。
尿毒癥患者最長可以停4天的血液透析,但時間再久就會有生命危險。
Tutti:正常情況下,血透病人一周要去醫(yī)院做三次血透,這個病人出入醫(yī)院頻率很高,他的妻子在醫(yī)院被感染,直接轉運到了方艙。
病人自己被送回了家,但他的身份變成了“密接”。小區(qū)有專門的車來接送整個小區(qū)的病人去做血透,但是他因為是密接,就上不去這個車了。
上車的條件,是必須有24小時的核酸陰性證明——密接人員,必須有專門的人員上門做核酸——醫(yī)療資源太緊張,沒有人來上門幫他做這個核酸。
沒有上門核酸,就證明不了陰性,沒有陰性,就不能去醫(yī)院做血透,這個病人陷入了死循環(huán)。
Tutti也不知道該怎么做,她的本職工作是一名建筑師,在這之前,她對處理鄰里的瑣碎問題毫無經驗。3月24日,她家的小區(qū)開始封鎖,里面住著六七千居民。封鎖剛開始一周,居民們就發(fā)現(xiàn),好像完全沒辦法和居委會交流。
Tutti:居委會每次在業(yè)主群里出現(xiàn),都是通知和命令,比如“今天要做核酸”、“明天發(fā)什么東西”。當時大家對居委會有很多問題和質疑,但溝通完全不奏效。
我當時自己直接聯(lián)系了居委會,想問他們如果精力不夠的話,我可以幫忙分擔。
Tutti一問才知道,原來整個居委會都已經被感染,被送去了方艙。居委主任和書記一人帶著一個電腦在方艙整理居民資料,只能提供遠程協(xié)助。
小夫妻倆商量了一下,他們意識到現(xiàn)在找居委會已經沒用了,決定開始自救。Tutti成了全樓最早的一位志愿者,她組建起了一個大約40人的志愿者隊伍,其中三十多個都是女生。
剛剛說的血透病人就是這樣找到了Tutti。
米周:尿毒癥不是急性病,不像腦梗心梗一秒鐘奪命,不做血透,病人的毒素是慢慢在血液里積累的,你會感覺這個人是慢慢地枯萎的,這也是我們當時非常絕望的點。
Tutti:這個病人等到第三天晚上,還沒等到上門核酸。第四天時,我們志愿者就求做小區(qū)核酸的醫(yī)生幫忙,這個醫(yī)療隊的醫(yī)生很體諒,上門幫他做了。結果很快出來,這個病人是陰性。
米周:但陰性報告即便出來得再快,他也沒趕上社區(qū)組織的血透病人集體就醫(yī)的那趟車。非?;靵y,我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病人約的晚上8點在醫(yī)院做血透,我們中午已經打了一次120,120說“好,我知道了?!蔽蚁胫砩?點鐘再打一次,提前兩個小時總歸可以了。結果6點鐘打過去,告訴我,前面排了700號。
Tutti:直到晚上十一二點鐘,120都沒有來。血透病人的生命已經非常危險了,病人當晚非常絕望,很心寒,他給我發(fā)消息,說自己還沒有等到車,他已經穿上防護服在家里面等了一下午,連飯也不敢吃,怕這個毒素排不出來。
米周:這個老先生就說,算了算了,今天晚上就算來車我也去不了了,因為醫(yī)院關門了。但我們說,你明天早上也必須要走。晚上從十一點多十二點的時候就開始,我們又開始發(fā)求助的帖子。
Tutti:發(fā)求助帖時,我寫的最根本的訴求,就是無論如何第二天早上7點一定要有一輛車,不管是什么車,上門把這個血透病人接走送去醫(yī)院。那個時候我已經不管是不是120了。
他們在全網(wǎng)發(fā)貼、拜托朋友幫忙轉發(fā),幸運的是,他們的求助起了作用,一名警察第二天一早接上老先生,順利去醫(yī)院做了血透。后來他們又為老人安排了一次上門核酸,并且拿到陰性報告解除了密接身份,現(xiàn)在這位血透病人就可以正常搭乘小區(qū)的車去醫(yī)院了。
米周:不過這個故事還有另外一面。
作為志愿者,聽到這種無奈無助的時候,我們跟著吃不下飯,非常焦慮。Tutti晚上暴哭,她覺得很絕望。結果第二天早上我們聯(lián)系老人時,我問你是自己去嗎?他說“沒有,我還有一個兒子他在睡覺。”……我甚至動用了我的私人關系,為了你全網(wǎng)發(fā)布求助帖、讓我的記者朋友搭人情去求救,我一直以為他是個獨居老人,結果告訴我他家里還有兒子在睡覺!
我說能把你的兒子叫起來嗎?他說,我的兒子是個廢人,我養(yǎng)兒子白養(yǎng)了,我沒法叫他起來。
Tutti:聽到這個信息,當時我整個人都虛脫了。
米周:就感覺好不容易有個援軍,推出了一輛加農炮,結果這炮是生銹的。
2、煙頭堵住了方艙的廁所
此時上海的方艙,又是什么情況?
我在JustPod的同事郭嘯飛,在方艙里住了快兩個禮拜。前幾天的一個晚上,他被朋友提醒,去看一個方艙病人的手機直播,一點開,嘯飛發(fā)現(xiàn),這不就是自己在的這幢樓嗎?
郭嘯飛住在18層,直播的男生叫多多,在16層。多多是播客軟件小宇宙的數(shù)據(jù)分析師,二人四舍五入還是同行。
兩個男生所在的隔離點,叫中海龍科技信息大廈,建于北外灘旁,是一棟剛剛竣工但還沒有交付使用的寫字樓。
郭嘯飛是4月9號住進來的:
郭嘯飛:4月8號的晚上,我健康云的顯示結果是“待檢測機構上傳”。等到9號中午,接到楊浦疾控中心的電話告訴我是陽性,然后需要轉運去方艙。
我當時不怎么恐懼方艙,當然除了那種沒有地方睡、要吃很久西北風的、邊建邊住人的、洗手間各種堵的,最早的那一批方艙感覺都還好,看著像樣板房。
在網(wǎng)上搜索了一圈方艙經驗分享后,嘯飛打包了運動頭巾當眼罩,還帶了耳塞、衛(wèi)生紙、濕巾,等待轉運車來接他。
郭嘯飛: 9點鐘來接我時,我還在看英超埃弗頓跟曼聯(lián)的比賽——我是一個在上海、即將面臨被轉運,當晚主隊還輸球的一個曼聯(lián)球迷,真是太慘了。
坐車半小時到方艙,先是在大廈外面站了大概兩個小時,很冷,進去后再排隊,每人發(fā)了一個手環(huán),上面寫著你幾號進來、住在幾樓幾層。我在第18層,還有一個數(shù)字編號,我是43號。
戴完手環(huán),發(fā)了一個臉盆,有肥皂、牙刷,拿著就像進了監(jiān)獄重新做人一樣。
在這里,郭嘯飛這個名字不再重要,他變成了代號1843。差不多兩天后,多多也來到了這個隔離點。
多多:我是12號……不對,應該11號來的,時間過得有點混亂。在方艙一方面你會覺得度日如年。另一方面你又是每天的生活都很固定,很難明確地感受到時間的流失。
郭嘯飛:多多剛來時,各種控訴充電板離得太遠、沒有隱私、不能洗澡、小孩吵鬧影響睡覺、鼾聲震天等等。我感覺他的狀態(tài)是比較憔悴的。
他們入住的方艙,已經算是設施比較完備的了,但生活仍然很艱難。這個方艙每一層住了大約150人,所有人共用一個廁所和洗手臺。
郭嘯飛:這個樓每一層只有一個茶水間,正常辦公是絕對足夠用的。但是變成方艙,哇,這簡直太擁擠了,要排隊,我有四五天沒有洗頭了。
多多:方艙的人群層次其實蠻復雜的,從沒斷奶的孩子到80多歲的老人都有。大叔其實還蠻多的,他們抽煙,所以男廁所里面到處都是煙頭,這些煙頭也成功地把我們那層樓的所有馬桶全堵了,女生那邊的廁所也全都堵住了。
男生這邊,大便池勉強還能下水。所以那三個小隔間現(xiàn)在是男女混用。
這棟寫字樓全是落地窗,沒有簾子,有太陽的時候會特別熱,沒有太陽的時候,寒氣又會透過玻璃傳進來。
每層樓只有兩個集中的充電臺,是直接從變電箱里接了四五個插座出來,嚴格來講這算亂拉電線,但顯然大家顧不上了,手機和電腦的電量現(xiàn)在太珍貴了。
更奢侈的是洗澡。
多多:我們到現(xiàn)在也沒解決洗澡的問題。男同胞稍好一點,畢竟我們接盆水去隔間里面擦一擦,就勉強糊弄下去了。很難想象就是愛干凈的女生在這個方面怎么處理。我在衛(wèi)生間看到過女生用過的衛(wèi)生巾,我覺得在這種環(huán)境下還來月經,她們會更難熬。
郭嘯飛:我最開心的一件事,是我昨天洗頭了。
除了保障基本生活,在方艙的人們還需要回答另一個問題:如何維持自己的心理健康。
郭嘯飛:最致命的是方艙沒有Wi-Fi 。
我經??淳W(wǎng)球比賽,在家用Wi-Fi,都上最高清的格式看1080p,只恨沒有4k。但在方艙,用144p好像有點糊,球都看不到,360p好像還可以,那就省一點流量用360p看球。
有人會帶《讀者》這樣的雜志,但也是不看的,太熱了用來扇風。人們會走一走,實在無聊就睡覺。我觀察到一個伯伯,一天要睡十五六個小時。
我還看到一個長得像郭德綱的大哥在看書,那本書叫《高情商聊天術》。
因為方艙里的保安相繼感染新冠,人手不足的時候,各樓層開始就地招募志愿者。多多也經常去幫忙,他下樓去拿飯,發(fā)給病人們,爺叔們總對他說“謝謝你小伙子”。當志愿者是他每天的運動,也是他調節(jié)情緒的方式。
入住方艙后,多多的另一個重要工作,是回復親友的關懷微信。
多多:就是“你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這種關懷,重復的回答說多了后,我甚至覺得會有一點過載了。我就拉了一個群,把朋友們全都拉在了一起,每天跟他們講講方艙見聞。
澤希:你們的群名叫什么呀?多多方艙日記嗎?
多多:多多的奇幻冒險,對,就叫“多多的奇幻冒險”。
3、叫120 的經驗未必次次有用
Tutti和米周的挑戰(zhàn)還在繼續(xù),就在接受我采訪的同一天,4月13日,他們又接到了緊急的求助。
Tutti:我們小區(qū)一位老人有阿茲海默癥,他常年有慢性病,全家五口人陸續(xù)都染上了新冠。這個老父親他自己說不出來話,今天他女兒一直聯(lián)系我,非常希望醫(yī)院趕緊收治他父親,因為老人的血壓急降,已經接近休克狀態(tài)。
目前上海大部分開診醫(yī)院的收治條件,是病人必須持有24小時核酸陰性報告,確診病人如果要上醫(yī)院,只能去定點醫(yī)院。
定點醫(yī)院數(shù)量很少,目前上海開診的四十幾所醫(yī)院里中,定點醫(yī)院只有10所。
不僅如此,120的接人流程也非常嚴格,醫(yī)護人員上門之后得先確認患者聯(lián)系好了收治醫(yī)院,才會接上他。如果沒有提前聯(lián)系好醫(yī)院,除非是危重癥,不然120不會接也不會送。
Tutti:這個女兒也說了一些非常絕望的話,比如“今天如果不進醫(yī)院,明天就可以直接收拾后事了”這些話,我們的壓力也是非常大的。
我們聯(lián)絡了四個小時后,120終于來了。但急救人員上門后,認為老人沒什么事,說他是健康的,手腳好、也神智清楚。他們判斷這個老人不算危重癥。
當時大家非常絕望,甚至鄰居都隔著門朝救護人員喊:你們一定要把他接走!誰都沒有辦法保證老人當晚會不會出事,120來一趟實在是太難了。
但最后很悲哀的,不管跟120的人說什么,說老人已經沒有尿液了等等,都沒什么用。120現(xiàn)場做了一個檢查,說檢測的血壓和其他所謂數(shù)據(jù)都是一個正常值,120沒有拉這個老人,還是走掉了。
米周:這件事的悖論是:120說這整個病人不嚴重,但病人非常嚴重的時候,你叫120是叫不到的。
所以想叫120,你必須要卡到一個點——看人快不行時,你打120,120來的時候他正好是危重癥——但你不可能達到這個狀態(tài)。
第二個求助的老人,就這樣被留在了家中。
我也在經歷著類似的事情。
我的隔壁住了位獨居老奶奶,她有心臟病和肺癌,4月8號那天她來向我求助,說自己的高血壓藥和癌癥靶向藥快吃完了,不知道怎么才能買到。我嚇了一跳,趕緊搜索外賣平臺上的藥店,當然買不到這些處方藥。
我咨詢了醫(yī)院,得知靶向藥現(xiàn)在只有住院才能配。明明是為了不去住院而吃藥,但現(xiàn)在卻變成不去住院就吃不上藥。
我只能去居委會登記配藥需求,等志愿者替我們去醫(yī)院買。但社區(qū)醫(yī)院的開診時間不固定,一天就開2個小時,限號75人。我們等了8天,藥才送到。
小區(qū)居委會主任的口頭禪是:已經向上匯報了,目前還不清楚,后續(xù)會安排的,有問題麻煩打居委會電話說。
然而居委會辦公室,就在我隔壁樓,每天從清晨到深夜,我能清晰地聽到電話一直在響,一直在響,但沒有人接聽。
一個禮拜前,我們小區(qū)里一位94歲的老人去世了,小區(qū)群里沒有說原因,但我記得,曾經在居委會藥品登記表格里看到過他的名字,寫著老人“急需退燒藥”。
Tutti:你參與得越多,你看到的無力、無奈的事情就越多。我情緒每天都會受到影響。每一次痛哭都是因為感覺到這個人生命垂危了,但我們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還有一些情緒崩潰,是明明付出了很多的心血和時間精力,還是會遭到一些人的質疑、甚至公開的指責,這也是挺挑戰(zhàn)心態(tài)的。
雖然情緒、心理承受能力受挑戰(zhàn),但我們下次還會接著做。包括居委會也是每天都在和 120 吵架,但下一個病人出現(xiàn)危機時,他們還是會幫忙。所有人都在一種憤怒的情緒中,繼續(xù)爭取多幫助一個人就是一個人。
4、頂樓上的二人婚禮
4月16日,上周六,本來是Tutti和米周的婚禮,他們提前半年已經拍好了婚紗照,發(fā)了邀請函,但顯然,這個婚禮辦不成了。
16日這一天,兩個人還是給自己辦了一個小小的儀式:
Tutti:米周老師問我,你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說我想吃薯片。樓下的大白穿著防護服跑出了隔離帶,幫我買了 20 包大袋薯片。
米周說,這一天,他們上午依舊是做志愿者,兩個人穿了全套防護服,給異常戶上門掃碼。
下午想了想還是得有些儀式感,倆人就去天臺拍照紀念。
婚禮這件事很快被別的志愿者傳了出去,全樓的人都在微信里祝福他們,還開始往他們家門口送“新婚禮物”。他們收到的新婚禮物充滿了疫情時期的特色,有自熱米飯,掛耳咖啡,酒,水果,薯片和巧克力。
當天晚上,米周把這一天的照片發(fā)在了豆瓣上。照片里的米周穿著小西裝,tutti穿著酒紅色的緞面裙,脫韁的生活仿佛短暫地回到正軌。他們帶著小狗,在天臺上跳舞,在那幾個小時里,他們就像一對快樂、體面的上海小夫妻,過了一個普通的周末。
噪音開始了,一檔聚焦當下的聲音紀錄片。社會的噪音就是時代隱藏的線索,每月兩期,我們用聲波刻錄世界真實的形狀。
本節(jié)目由JustPod和時尚先生報道組聯(lián)合制作。
- 音頻制作團隊 -
講述者:Tutti 米周 郭嘯飛 多多
制作人:澤希
編輯:熊阿姨 唐池
聲音設計 Supermassiver
圖片設計 Jess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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