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孔雀，蜀中才女，紅簽校書薛濤的紅塵往事

2020年6月，備受關(guān)注的四川省第二批歷史名人新鮮出爐：文翁、司馬相如、陳壽、常璩、陳子昂、薛濤、格薩爾王、張栻、秦九韶、李調(diào)元十人作為巴蜀文化的杰出代表，因人格魅力光照千秋，功績成就影響至今而榜上有名。薛濤作為唯一上榜的女性，更是流光溢彩，彪炳史冊，正如四川省社科院研究員譚繼和先生對她的評價：蜀女多才，薛濤秀冠。

千年以后，她依然宛若一朵清揚絕塵的花朵盛開在時光深處，我們拾花而上，和她于云彩之上清淺相遇，看她笑靨明媚，淺唱低吟，從容淡然，洗盡鉛華，款款走來。

一、才情初綻的小家碧玉，開啟一詩成讖的前半生

公元768年（關(guān)于她的出生，史學(xué)界仍有爭議，本文選取百科詞條收錄的年份）的某一天，于京兆長安某處小庭院，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嬰呱呱落地，稚嫩的啼聲穿越千年的歲月罅隙，依然如在耳邊。

我們無從考證她究竟是生于早春、盛夏、仲秋抑或隆冬，我總是臆想應(yīng)該是在一個淺秋的黃昏，落日西沉，靜謐安詳，如俞平伯《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描述的那樣：又早是夕陽西下，河上妝成一抹胭脂的薄媚。內(nèi)心總是隱隱覺得只有這樣的基調(diào)，才符合她前半生蒼涼的際遇。

《全唐詩》中記載：薛濤，字洪度。本長安良家女，隨父宦，流落蜀中，遂入樂籍。辨慧工詩，有林下風(fēng)致。韋皋鎮(zhèn)蜀，召令侍酒賦詩，稱為女校書。出入幕府，歷事十一鎮(zhèn)，皆以詩受知。暮年屏居浣花溪，著女冠服，好制松花小箋，時號薛濤箋。

雖是官宦出身，但她的家世亦不顯貴，不像她同時代的許多文化大咖那般家世可數(shù)代追溯。如白居易號稱“北齊五兵尚書建之扔孫”，劉禹錫自認(rèn)“七代祖亮，事北朝為冀州刺史、散騎常侍”，更有那個她生命里最重要的男人元稹乃稱“后魏昭成皇帝十五代孫”。

與同是千古才女的其他女子亦不可同日而語，如班婕妤，蔡文姬，李清照，畢竟她們都家世顯赫，稱得上大家閨秀，而她只能算是小家碧玉。大概，她也只能可以和她并稱唐朝四大女詩人的劉采春、魚玄機、李冶相提并論。

父親薛鄖雖官職不大，卻對唯一的女兒視若珍寶，教導(dǎo)有方。據(jù)說她自幼聰慧，姿容艷麗，辨慧工詩，通曉聲律，精通翰墨，多才多藝，十五歲詩名已遐邇皆聞。

相傳她八九歲時，父親以院中梧桐為題，自吟兩句詩作：庭除一古桐，聳干入云中，薛濤竟應(yīng)聲續(xù)道：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fēng)。

父親聽后，“愀然久之”，覺得這詩句似乎隱含了她將來會淪落風(fēng)塵，送往迎來，逃不脫以色藝事人的命運。

沒想到，一句詩句一語成讖。父親薛鄖死后，年幼的她和體弱多病的母親相依為命，迫于生計，她加入樂籍，成為樂妓。

從此，她開啟了侍酒陪宴的前半生職業(yè)生涯。

《唐才子傳》載: 薛濤，字洪度，成都樂妓也。性辨慧，嫻翰墨，居浣花里，種菖蒲滿門，傍即東北走長安道也，往來馬車留連。薛濤的身份歷來成為人們的談資，因其曾為樂妓，不曾為人妻人母，并沒有社會倫理的束縛，反而能以更自由的姿態(tài)去抒發(fā)自己的內(nèi)心情懷。

村上春樹說：我們的人生，并不能單純地劃分成明亮或黑暗。在那之間有所謂陰影的中間地帶。能夠認(rèn)識那陰影的層次，并去理解它，才是健全的知性。

是的，我寧愿相信，在那個女子除了家世和男子便別無所依靠的時代，迫于生存的壓力，她的選擇無可厚非，也非她真心所愿。

二、大唐孔雀與幕府女校書的雙重身份

公元785年韋皋鎮(zhèn)蜀，薛濤被“召令侍酒賦詩，因入樂籍”。這一年，恰逢她剛過及笄之年。按照常規(guī)，女子從此可以談婚論嫁了。然而，命運卻對她有些意味深長，佳期渺渺，知音難覓。

韋皋亦是能文善武，運籌帷幄之英雄，儼然一方霸主。只是，年長她23歲。這在男女普遍年齡差較大的古代，也不是大事。

然而，在美人如云的幕府里，風(fēng)情萬種，艷麗無邊的女子層出不窮，以色侍人亦是色衰而愛馳。所幸，薛濤才情卓然，被韋皋萬千寵愛于一身。

也許，那時候的她，亦不知道這是否就是愛情，只是自然而然地委身于他，求生存，甚至求發(fā)展。

幕府的夜宴宛若薛濤盛大華美的舞臺，每逢酒宴她必是那顆最璀璨最耀眼的明星，吟詩作賦驚艷四座，讓其他翩翩起舞的樂妓黯然失色。何光遠(yuǎn)在《鑒誡錄》中這樣描述薛濤受寵的盛況：濤每逢元帥寵念，或相唱和，出入車馬，詩達(dá)四方，名馳上國。

這樣的夜夜笙歌，華服美酒的日子亦不是她最終的歸宿與追求。在與文人雅士的詩酒唱和之中，她亦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價值。

那一年，南詔向韋皋進(jìn)貢了一只孔雀。薛濤建議“開池設(shè)籠以棲之”，韋皋欣然采納。與薛濤同一時代的詩人王建亦有詩句記敘此事：可憐孔雀初得時，美人為爾別開池。

從此，孔雀的意象和薛濤息息相關(guān)。也許，孔雀開屏博取眾人開心，展示自己寂寞如許的燦爛，與薛濤在幕府和眾多男子詩歌酬唱有異曲同工之意。

孔雀成為了指代薛濤的符號，成為了中晚唐詩歌里的一個特定的代碼指稱，并成為了一個特定的隱喻: 大唐薛濤與大唐孔雀互為指涉，大唐孔雀亦成為大唐薛濤的符號。

縱然文友們在詩歌中多次將薛濤和孔雀捆綁在一起，但薛濤流傳下來的詩歌中并未提及它。也許，她內(nèi)心深處是極度拒絕這樣的無端連接。

作為韋皋的寵姬，薛濤也是門庭若市。意欲通過她疏通、拜訪韋皋的人比比皆是，她亦有些恃寵而驕，收受賄賂，此舉冒犯了韋皋，盛怒之下，他將她罰往邊防軍營。

昨日錦衣玉食，金尊玉貴，今日一著不慎淪為下等營妓，孤苦無依，未來一片茫然。

想必，在那段孤苦無依的戍邊歲月里，她痛徹心扉地領(lǐng)悟到了自己的人生真相，酒宴上的強顏歡笑，曲終人散終究只是曇花一現(xiàn)。而他對她，是愛，是憐憫，還是一時的興致所起？

于是，才情卓然、自視甚高的薛濤在被貶斥之后作了《十離詩》獻(xiàn)于韋皋，她放低姿態(tài)，以完全妥協(xié)的口吻將自己比作離主之犬、離手之筆、離廄之馬、離籠之鸚鵡、離巢之燕、離掌之珠、離池之魚、離鞲之鷹、離亭之竹、離臺之鏡，意在反躬自省、屈己揚人，哀求乞憐之意躍然紙上，讓人心生疼痛，如《犬離主》之中 寫到：無端咬著親情客，不得紅絲毯上眠。

因?qū)櫳湥莵淼準(zhǔn)?，被疏至離，幾首懺悔小詩，終于換回韋皋的回心轉(zhuǎn)意，頗有卓文君以一曲《白頭吟》換回司馬相如即將納妾的舉動之風(fēng)范。

所以你看，有時候挽回一份感情，一哭二鬧三上吊是多么的愚不可及，你只需要用心用情寫一首催人淚下的詩作，只是需要你才情斐然，更需要對方懂你。

之后，韋皋更是做出不可思議的舉動，他向朝廷舉薦薛濤為校書郎一職，雖未被獲批，但這個頭銜卻流傳至今。實際上，她在幕府的作用早已超越一個小小的校對詩書的閑職的作用。

公元832年，她香消玉殞之后，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段文昌為她刻碑，撰寫墓志，碑題為“唐女校書薛洪度墓”。

她的內(nèi)心深處，是不屑于大唐孔雀的隱喻，但她所期待的女校書頭銜在那個年代亦是難以名至實歸，如若是在今天，以她的才華橫溢，又豈是一個小小的校書郎職位所能承載的？

三、緩吟低唱見詩魂，杳杳離夢寄深情

自古才子佳人一見傾心的故事不絕于耳。而當(dāng)一個極富才情的才女，邂逅一個才情更勝一籌，心心相印的才子，又是怎樣的高山流水遇知音？又會碰撞出怎樣的火花四射？

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機緣巧合，在武元衡擔(dān)任劍南節(jié)度使期間，薛濤順利脫離樂籍，從此自由走天涯。

她于舉足無措之時墜入樂籍，周旋于達(dá)官貴人之間，那是她的無可奈何，生不逢時。但是，她又生逢其時，是詩詞才情賦予她卓然于世的能力，使她不同于默默無聞淹沒在那個時代的眾多大家閨秀。

那，是屬于她的黃金時代。

之后，她居于浣花溪畔，讀書，寫詩，品茶，賞花，同三五好友泛舟溪上，與文友切磋詩藝，和僧侶道士談經(jīng)論道，看天上云卷云舒，過著云淡風(fēng)輕的日子。

直到那一年那一天，一個男人闖進(jìn)她的生命里。

寵辱不驚，淡然自得的她，一見知君即斷腸。

愛是圖騰，愛是罌粟，愛是本能，愛是躲不過的劫難。

那驚心動魄的相遇，那石破天驚的震撼，那無可救藥的癡念，讓人在千年以后的今天依然唏噓慨嘆。

那個男人，正是白居易形容的“儀形美丈夫”，自畫像“性溫茂，美豐容”的美男子元稹。他更是寫下絕世名句“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風(fēng)流倜儻大才子，他亦是萬花叢中過的情場高手，娶妻娶貴，納妾納色，還有紅顏知己薛濤為他肝腸寸斷。

他們最初在一起的日子，也曾郎情妾意，互相傾倒，花前月下，贈答酬唱，情愫互吐。元稹愛她的傾世容顏，亦傾慕于她的卓絕才華，曾題詩《寄薛濤》：錦江滑膩峨嵋秀，幻出文君與薛濤。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紛紛詞客皆停筆，個個公侯欲夢刀。別后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fā)五云高。

薛濤亦對他們的愛情充滿憧憬與向往，《池上雙鳧》寫道: 雙棲綠池上，朝去暮飛還。更憶將雛日，同心蓮葉間。《鴛鴦草》里寫道: 綠英滿香砌，兩兩鴛鴦小。但娛春日長，不管秋風(fēng)早。

美貌才華兼具的薛濤不僅能言善辯，而且文章精妙絕倫，能使詞客停筆、公侯夢刀。如此多才又頗具姿色的女子，怎能讓人不憐愛，不懷想？

在元稹離蜀赴京后，薛濤用自己所制紅色小箋（后世稱薛箋）寫詩贈于元稹，以表達(dá)自己綿綿的相思，濃濃的懷念之情，如《寄舊詩與元微之》：詩篇調(diào)態(tài)人皆有，細(xì)膩風(fēng)光我獨知。月夜詠花憐暗淡，雨朝題柳為欹垂。長教碧玉藏深處，總向紅箋寫自隨。老大不能收拾得，與君開似教男兒。

又如《贈遠(yuǎn)二首》：芙蓉新落蜀山秋，錦字開緘到是愁。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樓。擾弱新蒲葉由齊，春深花落塞前溪。知君未轉(zhuǎn)秦關(guān)騎，月照千門掩袖啼。她儼然以妻子身份深情表白，“望夫樓”、“掩袖啼”以及字里行間充滿了關(guān)愛和體貼。

然而，元稹一生宦海沉浮，他亦自視甚高，卻又郁郁不得志，除卻才華，他需要迎娶官家女子提攜他在宦海乘風(fēng)破浪。他的兩任妻子，均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

他，終究失約失信于她。

她，亦沒有等到他，他終究還是娶了他人為妻。

濃情蜜意敵不過良好家世，當(dāng)遠(yuǎn)大前程遭遇愛情抉擇，男人們的選擇終究會是仕途平穩(wěn)。何況，他們之間還有女大男小的年齡差以及她曾為樂妓的無法磨滅的黑歷史。

曾經(jīng)以為幸福悄悄地來敲門，幾經(jīng)反轉(zhuǎn)，她又被扔回落寞的曠野，無邊的悲傷徒留自己于漫長的黑夜孤寂舔舐。

魚玄機被李憶辜負(fù)后，憤然寫出“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的句子，從此于道觀縱情恣意。

沉浮于情海，眼淚都已流干，看不清來時去路，不管你曾經(jīng)多么刺骨疼痛，悲痛欲絕，時間會給予你撫慰，所有的狂熱、癡迷都會退潮，你以為的那些過不去終將會成為稀薄的記憶。

薛濤，在唐詩發(fā)展史、歷代婦女著作史、中國書法發(fā)展史、特殊造紙史上都占有一席地位的大才女，終究是不一樣的，她默默地忍受了那種刻骨銘心的傷痛，以一種別樣的姿態(tài)活躍于那個屬于她的鼎盛時代。

四、滿城盡染芙蓉色，紅箋小字走天涯

南宋計有功《唐詩紀(jì)事》記載：濤好制小詩，惜其幅大，狹小之，蜀中號薛濤箋。

薛濤箋風(fēng)靡一時，文人雅士爭相購買，一時間出現(xiàn)洛陽紙貴的盛況。亦在歷史上久負(fù)盛名，為歷代文人騷客所盛贊。

薛濤箋主要用于詩歌酬唱和書信往來，是人們交流思想和寄托情感的紐帶，已經(jīng)成為一種文化和品牌的象征和符號，也是一種精神寄托和風(fēng)流雅韻的指代。

所謂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女人要有自己的事業(yè)這些現(xiàn)代化的名言至理放在薛濤身上也是恰到好處的。

薛濤箋的生產(chǎn)、制作與營銷，讓薛濤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唯一經(jīng)濟自立的女詩人。她在經(jīng)濟上不再處于依附地位，不再成為男性社會財產(chǎn)的被動者。這種超越時代的女性經(jīng)濟獨立的光暈傳承至今，久遠(yuǎn)彌珍，熠熠生輝。

以薛濤為代表的蜀中才女文化、詩歌文化、詩箋文化，千年來薪火相傳至今。每年三月三上巳節(jié)，望江樓竹文化活動、古蜀弦歌文化活動等都推動了薛濤文化的傳承發(fā)展。

雖然她的才華可以與男子相比肩，但她的前半生都在男性文化圈中做著含蓄隱忍的抗?fàn)?，雖然也以過人的才情贏得士大夫文人的尊重，但畢竟是樂妓的身份，尷尬而難以自持。她的后半生，在紅箋小字的一方世界華麗麗地拉開了序幕。

雖然薛濤箋的顏色眾說紛紜，而我亦固執(zhí)地認(rèn)為那應(yīng)該是她最鐘情的桃紅色，于是，在成都那個充滿文藝色彩與浪漫詩意的大街小巷，飛舞著一幀幀芙蓉色的簪花小箋。

而她，也實現(xiàn)了財務(wù)自由，可以吟詩作賦，享受后半生的寧靜與安穩(wěn)。

成都望江樓公園內(nèi)有一副流傳甚廣的對聯(lián)：古井冷斜陽，問幾樹枇杷，何處是校書門巷？大江橫曲檻，占一樓煙月，要平分工部草堂。

在世人眼里，她已是與杜甫并駕齊驅(qū)的大唐女詩人。

如若有一天，她想起自己曾經(jīng)做的這首《送鄭資州》: 雨暗眉山江水流，離人掩袂立高樓。雙旌千騎駢東陌，獨有羅敷望上頭。

還會不會顧影自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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