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成年后,似乎不可避免會和父親產(chǎn)生隔閡。一場變故讓作者恨上了父親,三年間對他不理不睬。為了和解,53歲的父親開始小心翼翼地試探。
2015年的春節(jié)是個暖冬,雪下了,很快就化。除了吃飯,我每天都待在房間里不愿出門。
大年初四,我躺在床上玩手機(jī)。父親開門走了進(jìn)來,他沒走太近,只站在床邊上,笑瞇瞇地問我在干什么。我說在聊天。
父親小聲“哦”了一聲,低著頭搓了搓手,屋子里并不冷。陽光從窗外打在床上,父親站在門口暗處,手足無措得像個孩子。房間里很安靜,顯得外面刮風(fēng)的聲音格外刺耳。
父親像是終于想起來要說什么,抬頭看了一眼窗外:“今天風(fēng)挺大的?!蔽覜]有抬頭,只是“嗯”了一聲。好像過了很久,也可能只是幾秒鐘,我的手機(jī)響了起來,父親趕緊說:“你忙,忙,我沒事?!彼D(zhuǎn)過身彎著腰,緩緩地走出屋子,給我關(guān)上了門。我沒有接電話,只是看著他離開的背影。
初五一大早,我起來收拾東西要回聊城。走到巷子口,父親喊住了我,遞過來一包東西,那東西里三層外三層包著各色的塑料袋。父親開口了:“二小,這是腌好的牛肉你帶著吧,你好吃肉,這才初五,回去再沒有什么吃的?!?/p>
風(fēng)從巷子口往里灌,我看也沒看他,只說聊城什么都有賣的,轉(zhuǎn)身就走了。父親的神情是怎樣的,他想了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2014年,48歲的母親離開了我們,從那場變故之后,我對父親恨之入骨。
從我記事以來,父親和母親就爭吵不斷。父親原本不喝酒,不知為什么,爺爺去世后他開始酗酒,有時直接睡在村子的小路上。母親的耐心越來越少,兩人的爭吵越來越多。
那年7月,我大學(xué)畢業(yè)。比我大三歲的大哥已經(jīng)在青島工作,很少回家,我打算留在老家莘縣發(fā)展。
圖 | 家里的院子一晚,父親像往常一樣,一身酒氣地推開門,搖晃著走進(jìn)來。母親臉色大變,指著父親怒斥。父親平時為人溫和,可一喝醉了,就會轉(zhuǎn)性,他摔碎了桌上的杯子,讓母親滾,離婚。母親淚流滿面,只說:“好,離婚,我早過夠了。”
不管我怎么勸,母親只是抹淚,收拾好衣服,推著電動車往外走。我忍不住哭了,讓她帶我一起回姥姥家。母親轉(zhuǎn)身用粗糙的手擦了擦我臉上的淚,讓我在家陪著父親,他喝醉了,怕出事。說完她就騎上車走了,背影在夜色中遠(yuǎn)去。
七點鐘,我給母親打了一通電話,她沒有接。八點鐘,院里的嬸子來敲大門,拉著我的胳膊說,母親在路上叫車撞了,正在縣醫(yī)院。
我的腿一下子軟了。回到屋里,父親正歪在床上打呼嚕。我一把把他拽了起來,看著父親迷糊的樣子,我甩了一杯水在他臉上,告訴他母親被車撞了,錢在哪里。父親從床墊子下摸出一些現(xiàn)金和卡,我們坐上鄰居的車去了醫(yī)院。
到了醫(yī)院急診室,我看到了母親,一張白布蓋在她身上。掀開白布,母親的臉上和頭上都是傷,醫(yī)生說人送來的時候失血過多,他們盡力了。我跪在了母親身旁。
瘦削的父親像一尊木雕一樣,站在陰影里,只在警察來的時候說了幾句話,他一直低著頭,好像已經(jīng)死了。
靈車把母親拉回了家,那晚,我在母親的水晶棺旁坐了一夜。
第二天,大哥回來了,不到晚上,他的嗓子已嚎得說不出話。母親葬后,我一個人在墳前待著,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家。我清楚記得那時田里的玉米苗剛鉆出來,像小草一樣招展,可我的媽媽卻不在了。
早晨起來,我買票去了聊城,莘縣縣城越來越遠(yuǎn),我只想把大哥的勸告、父親的懺悔、家庭的一整個悲劇,甩在身后。
我在聊城入職了一家培訓(xùn)機(jī)構(gòu)做銷售,忙忙碌碌,生活慢慢走上正軌。
一天,父親打電話問我在哪里上班,說:“也不算遠(yuǎn),有空你回家來啊。”我說正忙,便掛了電話。
很快要過年了,小年那天,父親打電話問我什么時候回家,臘月二十四,大哥回家了,他讓我早些回去。而我一直在單位耗著,直到臘月二十七才回家。父親特別高興,做了一桌子的菜。母親在的時候,他從沒下過廚。飯桌上,大哥特意說起父親早早起來忙活做飯,我聽了卻開心不起來,只低頭吃飯,一句話沒說。
年一過完我就離家上班。大哥給我打了一通電話,說父親最近老是咳嗽,怕是生病了,勸我體諒父親,別跟他較勁。我不知怎么來了脾氣,朝著電話大嚷:“你是孝子我不是!你去關(guān)心好了,我不要他的錢,我也不會回家的?!?/p>
2016年1月,我談了一年多的女友出軌,那段時間,母親去世的事經(jīng)常盤旋在我腦子里,我覺得人生黑暗,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下了班就窩在房間。不知怎么,那晚在醫(yī)院,父親像尊木雕站在陰影里的場景,也總在我腦子里徘徊。
晚上,同學(xué)要帶我去KTV放松一下,我擺擺手拒絕了。他拿出手機(jī)說,最近出了一款特別火的游戲,王者榮耀,很好玩,一起來一局。我不想,同學(xué)奪過我的手機(jī)下載好了游戲,告訴我選什么英雄、怎么出裝。那段人生晦暗的日子,游戲給了我一絲解脫。
2016年過年,大哥沒回家,他找了個女朋友,想加班掙些錢好結(jié)婚。臘月二十七那天我回家了,父親一直在廚房里忙活著??吹藉伬锍春说奈r仁,我皺了皺眉頭。看到父親把手藏在背后,我問他怎么了,父親憨厚一笑,說不礙事,這做飯哪有不被燙的。那天的蝦仁有些苦,但我都吃完了。
吃過飯,我坐在凳子上玩王者,開得聲音有些大。父親站在一旁看,問我:“二啊,你玩的是啥???我聽著些熱鬧。”我用阿軻正準(zhǔn)備收一波殘血,沒搭理他,只說是一個游戲。
父親在旁邊一直看著,一會兒勝利的聲音響起,問我:“這意思是贏了?”我嗯了一聲,父親說:“二啊,我看這個游戲不錯,叫啥啊,你教教我唄?!蔽覜]好氣地說:“這叫王者榮耀,一個很復(fù)雜的游戲,你學(xué)不會的,一個微信還沒整明白,還要學(xué)游戲?!闭f完我出門去了。
初五離開家那天,父親把我送到巷子口,拿出一個袋子,告訴我這是一些鹵過的肉,可以直接吃。我接了過來。
九月底的一天,我正在給客戶介紹課程,電話響了起來,是父親,我按掉了電話。一會兒,又響起來,客戶讓我先接電話,我接通卻不是父親的聲音:“小濤嗎,我是恁大飛叔,恁爸被板子砸了一下子,現(xiàn)在在縣醫(yī)院呢,你快來看看吧?!?/p>
到了縣醫(yī)院,在走廊里碰見了和父親一起干活的幾個叔。大飛叔是領(lǐng)頭的,他告訴我父親被砸到了背,流了不少血,醫(yī)生診斷父親腰椎段骨折嚴(yán)重,通過牽引、復(fù)位固定這類的保守治療的話效果很差,要立即手術(shù)。
我問父親怎么出的事,大飛叔說父親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像魔怔了一樣總盯著手機(jī),起初他以為父親是學(xué)人家看女主播,沒想到是玩游戲。蹲在地上的峰叔偷偷抽完了煙,站起來告訴我父親要不是玩手機(jī)太投入了,不至于躲不過掉下來的那塊板子。
站在走廊燈光的陰影處,我的心發(fā)緊了。
他們告訴我,父親從工地回來,先不吃飯,而是去找村里的小年輕學(xué)怎么玩游戲,年輕人看他年齡大,不愿意教他,他就追著問。有幾個年輕人愿意教,父親就蹲在地上一邊聽,一邊琢磨,后來人家教煩了,父親就去堵門,一頓敲門也沒人出來。
現(xiàn)在村里的小年輕看見你爸撒腿就跑,叔說。
我謝過幾位叔叔,找出了父親的手機(jī),父親的手機(jī)屏幕碎了,款式還是大哥淘汰掉的紅米一,觸摸屏很難用,我無法想象父親是怎么用這樣的手機(jī)玩游戲的。
做完手術(shù),我去了病房,父親還在躺著。父親的顴骨很高,近幾年越發(fā)明顯,他戴的那副金屬眼鏡放在旁邊的桌子上,父親靜靜閉著眼,我想起人家常說父親眼睛小,像睜不開一樣。
過了半小時父親醒了,他問我怎么來了,說著話要起來,我阻止了他,舉起手機(jī)問他:“你究竟在干什么?為了游戲命都不要啦?這么大的人了不學(xué)好!”
53歲的父親躺在床上解釋:“二啊,你別生氣,你媽走了三年了你都沒咋理過我,爸也找了三年,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和你聊的話題,爸開心,但是爸不會玩啊,所以沒事就研究?!?/p>
我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父親接著說:“其實你媽的死我很自責(zé),我很后悔,但是回不去了,我經(jīng)常去你媽墳前跟她說說話,我知道讓她原諒我不可能,但是我想讓她知道我確實后悔了,我錯了?!?/p>
我看著父親,淚忍不住往下淌。我終于意識到,在那場變故后,一直留在陰影里的,是父親,沒有走出來的,也是父親。
圖 | 父親住院兩個月后父親出院,我和大哥提議出去吃飯,父親不愿意,說在外面吃浪費(fèi)。我沒聽他的,找了一家烤魚店,選完魚,我跟父親說:“爸,來一局唄,我看看你水平咋樣?”
父親很不好意思,他說:“不了,我不會?!蔽覉?zhí)意讓父親一起,我選了虞姬,我讓父親選了妲己,父親有些害怕的樣子,眼睛不斷地往我手機(jī)瞄,我讓父親別擔(dān)心,跟著我就行:“我?guī)泔w,爸?!?/p>
父親跟我走下路,我告訴他:“爸,妲己有三個技能,二是暈人,你見了人就放二,我就可以上,放完二技能就放一技能然后再三技能,沒有技能就往后站一站?!?/p>
父親說:“這樣啊,還是我兒子教得仔細(xì),別人教的我聽不懂?!蔽衣犃擞行┬乃幔s緊岔開了話題:“爸,敵方是魯班,咱倆打他很容易,來,給你秀一下兒子的技術(shù),我現(xiàn)在可是至尊星耀了?!?/p>
父親不明白至尊星耀是什么意思,只是笑著夸我真厲害。我讓父親跟在我后面,告訴他怎么清兵線,現(xiàn)在技能不全裝備不夠,別往前站。父親點點頭,臉上帶著些笑意。
金幣多了,我指導(dǎo)父親買了裝備。父親移動了一下妲己,然后問我:“二小,這妲己后面怎么還有兩行黃色的線啊?”
我耐心給他解釋:“剛才不買了疾步之靴嗎?這黃色的線就是買了靴子跑得快了?!?/p>
父親聽著樂呵了起來,自言自語地說:“哦,這樣啊,那有鞋就是比光腳丫子快,賊溜得很?!贝蟾缭谝慌匀滩蛔⌒Τ雎晛?,父親勸他也學(xué)學(xué),大哥笑著推辭:“算了吧爸,看你倆玩挺好。”
我提醒父親,看見魯班地上那個圈躲過去,否則會掉血,父親說:“好家伙,小矮個,能得不行嘍,有圈圈就腿長啦?”大哥一口水噴了出來,嗆得一個勁兒咳嗽,父親笑他說:“老大啊,游戲不會玩,這水咋還喝不了肚里去了呢?”大哥兩手抱拳大聲說:“老爹教育得是,兒子謹(jǐn)記在心。”
我看著大哥樂了起來,父親大聲喊:“二小,小矮個要?dú)⑽野?。?/p>
我一看游戲,讓父親趕緊開疾跑回家,我用一技能對魯班放了幾箭,我讓父親滿血了趕緊回來。父親的妲己回到我身邊,魯班此時只剩了一半血,我告訴父親,魯班一來就放二技能,然后三技能、一技能,父親放得還挺準(zhǔn),我讓父親往后撤,我一套連招打死了魯班。父親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大耳朵笑到了臉后:“小矮個死了,我就說嘛,這矮個打架就是不行嘞?!?/p>
父親和我一起攻破了下路防御塔,父親越來越開心,最終我們?nèi)〉昧藙倮?,父親竟然大聲站起來說:“二啊,咱們贏了?!?/p>
其他客人投來異樣的眼光,父親臉紅了,有些尷尬地坐了下來。我對著父親豎豎大拇指,他撓撓頭,低下了頭,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夕陽還亮,照著我們父子三人。
圖 | 吃飯前父親看著窗外吃完飯回到家,我去了父親屋里坐著,大哥說他有事要出去一趟,昏暗的燈光下,我發(fā)現(xiàn)父親比之前更蒼老了。
父親看著我說:“二啊,你……咋這么看我?我臉上是不是有啥東西?”
我搖搖頭,忍住淚水對父親說:“爸,我給你洗洗腳吧,小時候冬天你和媽常給我洗腳?!备赣H憨厚地笑著拒絕我:“別洗了,我腳臭,別再熏著你?!?/p>
我堅持要給父親洗腳,讓他坐在床上,父親聽話得像個孩子。我接了一盆溫水,脫掉了父親的襪子,才發(fā)現(xiàn)襪子的底部有個洞,父親住院這么久,我竟然都沒有發(fā)覺。
我把父親的腳放到盆子里,父親有些害羞的樣子。我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那時,父親蹲在地上笑瞇瞇地看著我,我調(diào)皮地把水踢到他的臉上衣服上,父親也不怪我,只是用袖子,輕輕擦去臉上的水。
- END -
撰文 | 張婧
編輯 | 于潤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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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的生活節(jié)奏太快,往往忽略了感情的經(jīng)營,適當(dāng)?shù)那楦凶稍冞€是有必要的,特別是像你們這樣專業(yè)的機(jī)構(gò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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